黄河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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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东流去第25部分阅读
    梅冠三笑嘻嘻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得吃两碗,我想活两百岁!”

    凤英也笑着说:“‘卖酒不怕大肚汉’,你吃三碗也行。”

    “我没有钱啊!”梅冠三又笑嘻嘻地说。

    凤英说:“没钱我也不怕你,我记上账。将来我去你那里做衣服。”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着,春义在一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本来他进门时叫凤英“女掌柜”,心中就有几分不快,现在歪脸撇嘴说着笑话,更是怒火中烧。

    饺子煮熟后,春义把饺子盛在碗里,往锅台上“通”地一放,喊着说:“哎,该吃了!”

    梅冠三不知道春义这个脾性,还当他也在开玩笑,因为卖饭的向来没有不送到桌子上的。他笑嘻嘻地自己去端过来说:“果然是远亲不如近邻啊。我连伙计都当了。”

    凤英这时已经发现春义的脸变成青颜色了,她不敢再多说话。梅冠三觉得空气有点沉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吃了一半饺子时,他自己走到锅前说:“添点汤,太干了。”当他拿住勺子时,春义却把勺子一夺说:

    “你少动手。”

    梅冠三这一下才恼了。他把半碗饺子往桌子上一放,瞪着眼指着春义的鼻子说:

    “好你个河南娃!你想干什么?”

    春义也横眉竖眼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这是卖饭,不是打俏皮。”

    梅冠三更恼了。他跳着脚说:“你个土坷垃蛋!你做过生意没有?我打什么俏皮了?谁叫你来做生意的,你怎么不把你老婆锁在箱子里?十三省出你这个大萝卜,真见得稀!……”

    春义说不过他,抓一根擀面杖就往他身上抡。凤英急忙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没有让他打过去。春义吃急不过,一擀面杖砸在一摞碗上,把十几个碗打得粉碎,回头又对着凤英身上踢了一脚!

    梅冠三还没有见过像春义这样的“红头牛”。陕西人吵架,你一来我一往,你一句我一句,起码要吵半个钟头方才动手。如果是遇见几个好拉架的,双方基本上不动手。他们互相吵着跳着,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是双方距离越跳越远。他们吵起架来是竞赛声音和口才,不是比赛愤怒和拳头。当春义抡着擀面杖扑过来时,梅冠三确实吓了一跳。他顺手抓起一块木锅盖当作“盾牌”,后来街坊跑进来几个劝架的人,把他拥了出去,这块“盾牌”也没有用上。到了街上,因为距离已经拉开,他又提高嗓门,指着饭铺里骂着说:

    “你做过生意没有?你没有吃过猪肉,你没有见过猪肘?”

    街上人劝着:“算了,算了!少说一句,人家是外乡人。”

    梅冠三又跳着说:“你别卖饺子了,你卖醋吧!……”他还没有尽兴,忽然看见春义掂着把切面刀又要扑出来,他赶快转身悄悄溜走了。

    对梅裁缝来说,这一架吵得既窝囊又不过瘾。因为从河南逃荒来的这个农民“对手”,吵起架来实在没有个章法。怎么一上来就是“杠子头”!而且比炮捻子还要快,叫人防备不及。

    闹了这一场风波以后,凤英确实寒透心了。她跑到里屋伤心地哭着,收拾个小包袱准备出走。这时,陈柱子听说他们闹气,也急忙跑过来了。他先把看热闹的人轰走,又把四扇木板门上好关上,扭回头数落着春义说:

    “你这脾气怎么这样!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一个男子汉,心窄得放不下颗黍子,你这像话不像话?”

    春义这时又红着眼说:“我受不了,我这是开饭铺,不是开窑子!……”

    陈柱子把自己两只手拍了一下,厉声说:“你再说!你再说,我就扇你两耳光!”

    凤英这时像疯了似地从里屋跑出来说:

    “海春义!你说,我跟谁了?你拉出来,你不能血口喷人!”

    转过身,她向陈柱子哭诉着说:“柱子哥,这是你亲耳听到的!他就是这样整天找我的事啊。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笑两声,说我笑多了,我穿件衣服,说我爱打扮了!咱干的是这饭店生意,能邋遢得走不到人跟前?一天瞪着周仓眼,好像要把人吃了!

    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得不到一口好气,我为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她又指着春义说:“海春义,你说,我哪一点对不起你,我到底犯了你什么家规。”

    她越说越气,后来竟然伏在桌子上伤心地哭起来。陈柱子扶着她说:“你到里屋休息,你到里屋休息。我来说他。他以后敢再找你闹,我不依他!”

    送凤英进屋后,陈柱子又大声地训着春义说:“你刚才说的话算什么!真是自己作践自己,拿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接着他又小声地说:“春义,你怎么这么傻哩!像凤英这样媳妇,你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做生意不比种地,种地是脊梁朝天脸朝土,土里求财不用说话。做生意全凭和人打交道,你没有个和颜悦色,人家买主何必把兜里票子掏给你?你嫂子我就叫她买新鲜衣裳穿,这买衣服和咱买锅碗瓢盆一样,都是应该花的本钱。”他说着又叹口气说:“千行百里,逃难来在外乡,还不是为糊口活命,你不叫她抛头露面,你养活她?”

    陈柱子说着,自己鼻子酸了,春义低着头也流出两行热泪。

    陈柱子劝罢春义,又去劝凤英。他说:

    “凤英,我刚才好数落他一顿,他也哭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逃荒在外,两好搁一好,说来说去,春义是个老实人。

    咱农村的孩子,平常多见石头少见人,就是有点心胸太窄,我从前也和你嫂子生过气,还打过架!谁家锅底没有黑,谁家灶房不冒烟!过两年心开了就好了。再说,他疑神疑鬼,生气找事,心里还是有你。……”

    “这个我知道。”凤英擦着泪说。

    陈柱子又说:“人各有性。一家人都要互相体谅,要是换另一种人,漂浮浪荡,你辛辛苦苦赚几个钱,他又嫖又赌,你不更生气!”

    凤英噘着嘴说:“他就不会。”

    陈柱子说:“是啊!‘家丑不可外扬。’这城市地方人杂,这事情到这里算了。明天还照样做生意要紧。人生气不能和钱生气。”

    凤英感激地点了点头。……

    三

    陈柱子走后,凤英铺了铺床,把里屋门开着,自己先睡了。

    等到三更天气,却不见春义进来。她放心不下,又穿上衣服到铺面屋里看了看,只见春义还在案板前,好像睡着了,可是眼里还在流眼泪。

    凤英想着:“你踢了我一脚,骂了我一顿,你还委屈,我更委屈!”想着自己赌气地到里屋睡了,睡在床上刚合上眼,却总记挂着他在外边。她又披上衣服来到外边,只见春义已经歪在案板前睡熟了。她张了张嘴,想叫醒他,却又叫不出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故意把水瓢碰着缸沿,春义还是没有醒来。她无可奈何地到里屋,拿了条被子盖在春义身上,自己又去屋里睡了。

    春义确实睡着了,他在梦里回到了故乡……

    那时他才六七岁,他和他姐姐在地里点种豇豆。他姐姐有十六七岁,是赤杨岗有名的漂亮姑娘,身材像他们家人一样,修长苗条,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直耷拉到屁股上。

    一群骑自行车的商贩从大路边走过来。他们在春义家的地头柿树下停下,故意大声说笑着,看着地里这个大辫子姑娘。

    春义的姐姐也好奇地看着这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这时春义忽然大声对姐姐喊着:

    “扭过去!”

    “什么?”姐姐问。

    “你把脸扭过去。不让他们看。”

    “你瞎说什么。”姐姐嚷着他。

    “扭过去!扭过去!”春义竟然羞得哭了,他用土块打着姐姐,姐姐只得扭过头,把背对着那一群商贩。……

    春义在本村私塾里读书,他是徐秋斋最喜欢的小学生。《朱子家训》他可以倒背如流,《弟子规》他能过目成诵。海天成是私塾里的大个子学生,他身强力壮,又生性泼皮,专门欺负小学生。

    有一天放学路上,海天成捉了个蛐子,他拿到春义脸前说:

    “春义,要蛐子不要?”

    “要!要!”春义高兴地说。

    “叫一声‘姐夫’!”

    春义一下子脸红到耳朵梢上,他气恼极了。他跳着,一头撞在海天成的肚子上,接着像一头小狮子一样,又哭又咬,竟然把海天成的手咬流血了。……

    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和国家,都有骂人最狠的词汇。他们把人骂作猪,骂作狗,唯独中国的骂人词汇是另一种含义。这种骂人的词汇,和中国的历史一样古老。一直到今天,它仍然和中国的家庭、封建习俗同时存在着,每时每刻影响着人们的意识和观念。

    多么可怕的习俗啊!

    四

    第二天,小饭铺的四扇木板门照旧打开了。

    凤英强打着精神,强颜作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用铁勺子敲着铁锅沿大声喊着:

    “饺子!饺子!三鲜馅的饺子!”

    春义看着她的样子,从心眼里佩服她,谅解她。他自己突然感到一种极其强大的压力,迫使他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街上的人从他们门前过时,总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着他。

    有的人还专门到门口看他一眼又走了。他好像听到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着:

    “杠子头!这家伙是杠子头?”

    “就是他昨天打老婆!醋罐子!”

    这些眼神像一支支利箭射在他身上,他感到万箭穿身,无地自容。

    他希望太阳赶快落山,他希望夜幕赶快降临,他希望看不见任何一个人。他在这儿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他心乱如麻,如坐针毡……

    就在这天夜里,他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凤英,他决定去西安找徐秋斋,他要在西安走他自己的路。他走出了东关,沿着沣河公路急速地走着。这是他第三次走这条公路:第一次是他和凤英从西安过来的,第二次是和梁晴、柱子一块来看蓝五和雪梅的,这一次呢,他是孤身独条子一个人……

    沣河水静悄悄地流着。月亮像一条小船,在天空的云海里浮游着。好多天春义都没有看过月亮了,他一直在昏黄的电灯光下生活。月光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安谧。月光也最能引起人们的乡思……

    一阵清香的庄稼味,随着夜风暗暗浮动过来,香味里夹杂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

    春义闻着这些庄稼香味,他哭了。……

    第二天早晨,鸡子刚叫过头遍,凤英醒来了。她刚披上衣服,忽然发现春义不见了。她急忙下床寻找,只见店门虚掩着,春义冬天穿的一件棉袄也不见了。就在这时候,她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我走了。我到西安去。你不用找我。这几天的

    事情,我全想过了。怨我,不怨你!”

    两滴泪水落在这张纸条上,凤英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倒了下来……

    五

    李麦是个生活能力极强的人。在西安住了不到一个月,左邻右舍,老乡朋友认识了一大堆。用她的话说就是:“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甜水井街有一家河南人开的帽店,字号叫“老连升”。这家帽店专门作当时流行的黑缎子帽衬,这种帽衬像半个西瓜皮,有缎子面子,皂布面子和平绒面子三种,顶上都缀一个丝绉挽的疙瘩。“老连升”是老字号,店里有十几部缝纫机,缝帽里子和帽面子全部用机器,就是结丝绉疙瘩,非用手工不可。李麦通过一个老乡认识了这家帽店一个伙计,听说他们入冬以来要赶春节的一批活,就是结丝绉疙瘩人手不够。李麦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看那帽衬上的丝绉疙瘩,和平常作衣服结的布扣子差不多,就把徐秋斋戴的旧帽衬疙瘩拆下来,和梁晴试着结两次就学会了。

    她到街上买了两架丝线,先结了两个样品,送到“老连升”店里,“老连升”的董掌柜是个明眼人,一看李麦结的这疙瘩,端正瓷实,有角有楞,眼下又正缺人手,就一口答应让她加工五千个。

    揽下这批活以后,梁晴不到车站去上袜底了,连徐秋斋也忙着给她们领料送活,不再去摆他的‘代书’摊子。

    婆媳俩整整干了一冬,单点灯的煤油就熬了十几斤。梁晴的十指尖上全都磨出了茧子。到了腊月结账,领了几百块钱,徐秋斋高兴了,走起路来呼呼响,好像年轻了十几岁。他感叹地对梁晴说:“晴,真是‘事在人为’。咱们来到西安七八年了,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钱?你妈这个人哪,真可惜生成了个女人了,要是个男人啊,她能发明飞机大炮!”

    李麦笑着说:“女的也一样啊,人家新四军里边就有女干部,可惜我就是不识字。”

    徐秋斋说:“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过年时候,可得买个大猪头!我想吃猪头糕,想了五六年了。”老头说着,嘴里涎水都流出来了。李麦知道他这个毛病,又痛快地说:

    “大叔,再给你买一瓶酒!”

    过“春节”时,徐秋斋终于吃上了猪头糕。李麦还给他打了一斤“西凤酒”。酒买回来后,徐秋斋舍不得喝。他去杂货店买了半张梅红纸,一裁两开,写了两张祖宗牌位,一张上写着:“供奉颍州徐氏三代宗亲之神位”,另一张写着:“供奉陈州海氏三代宗亲之神位”。写好后,一个屋子里贴了一张,把烧好的猪头一分两半,摆在两个牌位前,又倒了三杯酒,上了一炷香,然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头,嘴里还说着:“老爷、老奶奶,多年没有敬你们了,委屈点吧!虽然是半个猪头,还怪肥哩!……”

    徐秋斋在嘟嘟哝哝地说着,把梁晴笑得捂住嘴跑到门外边,她不看他那样子。李麦也故意说:“徐大叔,咱出来逃难,咱的老祖宗也没有买火车票,他们怎么也来了?”

    徐秋斋解嘲地说:“这祭祀祖宗,就是个心意。俗话说:‘敬神如神在,不敬不妨碍!’水有源,树有根,人不能忘本。”说着他又让李麦和梁晴到海氏牌位前,也叩了几个头,上了一炷香。

    六

    过罢新年,李麦带了点钱,到宝鸡找嫦娥去了。到宝鸡火车站下了车,又听到一片河南口音。卖汤元的,卖芝麻糖的,连卖琉璃喇叭的,也都是黄泛区逃出来的难民。

    李麦买了四个元宵,啃了一个窝窝头,就向卖元宵的打问“工业合作社”的地址。卖元宵的说:“是外国人办的织袜子、织手巾的工厂吧?不在宝鸡,在双石铺山里边。离这儿还有一百多里。”

    李麦又问:“这些工厂里有没有女孩子?”卖元宵的说:“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大部分都是咱们那一带的孤儿,有些小闺女都学会手艺了。”

    李麦想着,既然到了宝鸡,钱也花了,还能空着回去?一百多里路也不过两天路程。当晚她在宝鸡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鸡子刚叫过头遍,她就掂着一根棍子,趁着寒冷的月光,朝西南方向上路了。

    头一天走了八十里,住在草凉驿。第二天中午赶到了双石铺。到了双石铺北关,遇到一个河南做白铁活的匠人。李麦向他打问“工业合作社”的地址,那人看了看她问:

    “你是才从河南来吧?”

    李麦说:“是的,我有个闺女在里边做工。来五六年了。”

    那人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小声说:“大嫂,你来晚了。‘工业合作社’的三个工厂连学校,去年全被赶跑了。宝鸡宪兵队下的命令……”

    李麦听到这个消息,像冷水浇头一般:“为啥把他们赶走?”

    白铁匠又神秘地说:“说他们通这一家。……”他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八”字。

    “里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哪里都有。有的去了延安,有的搬到了甘肃山丹县。”

    “山丹县离这儿有多远?”

    “山丹县远着哩!少说也有一千多里。在兰州西边,快到口外了。”

    “谢谢您,大叔!我总算问到个真信儿了。你那小凳子让我坐一会儿。”

    李麦忽然觉得全身的劲儿全散了。她无法再挪动自己的脚步。

    第二天,李麦还是找到了“工业合作社”的旧址,只见一片残破泥屋,墙倒屋塌,枯草荒棘,渺没人迹。李麦默默地看着这一片断墙残壁,想起自己的女儿嫦娥,就是在这里吃钣长大的,由不得洒下几滴眼泪。……

    第五十二章  坝桥杨柳

    逃难八年回到家,

    看见土地想叫妈。……

    ——黄泛区民歌

    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这天夜里,天气闷热,暑气熏人。徐秋斋刚睡着觉,忽然被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了。初开始,他还以为西安市又出了什么兵变,赶快披上小褂,来到院子一看,只见满城里火鞭、小炮、天地两响和大雷子炮,像炒豆子似地响作一团。夜空中,火星迸射,烟花飞溅,整个西安城,隔着古老的青砖城墙看去,活像一个钢水沸腾的大铁炉。

    李麦和梁晴这时也被惊醒了。李麦慌忙走到院子里问着:“徐大叔,这是咋啦!又不是大年初一,也不是十五,怎么放这么多鞭炮?”

    徐秋斋兴奋地说:“说不定有火大变化了!你们

    在家等着,我到城里看看。”

    徐秋斋刚走进城门,只见城里大街上已经变成一片鞭炮炸响的火河,各个商号把锣鼓抬出来敲打着,人群像潮水一样向街头涌着。

    “日本人投降了!”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天下要太平了!”

    “该回老家了!”

    人们像疯了一样喊着、跳着。不管认识不认识,互相奔走相告,狂喊拥抱,有的人竟然高兴得在大街上放声大哭。

    徐秋斋默默地看着街上狂欢的人群,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没有钱去买一个炮放,也没有钱去打一两酒喝。可是他看到街上每一个人,都觉得是那么可亲可爱。他和大家分享着抗战胜利的欢乐。在八年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人民遭受了战争的巨大痛苦。黄泛区的难民们,更是在这痛苦深渊的最底层。他们的土地被淹没了,房舍被冲毁了,他们背井离乡过着讨饭的生活,没有住过一间有墙壁的房子,没有睡过一张真正的床,他们唯一的财产就是一根棍子和一只篮子。

    如果说“容忍”是“勇敢”的母体,那么黄泛区的难民们,在抗战八年里表现了最大的容忍。他们好像被压在两扇沉重的磨扇下生活着,他们没有去抢劫路人,没有去打家劫舍,抢银行砸仓库,他们只是默默地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生活着、等待着。……

    当徐秋斋回到自己的窝棚时候,李麦和梁晴也知道日本鬼子投降这个消息了。梁晴被这个消息激动得哭了。李麦也在一边擦眼泪。

    徐秋斋叹息着说:“别哭了,好也罢,歹也罢,总算胜利了。日本鬼子到底也有这一天!”

    李麦说:“我现在都不敢想,这七八年,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也受了,老蒋这个龟孙,他知道不知道?”

    徐秋斋说:“他怎么能不知道?算了,现在咱谁都不埋怨了。不管怎么说,这抗日战争总算胜利了,这是咱中国人的大福气。老蒋他要有良心,赶快把咱这些难民送回老家,只要把土地给咱们,什么也不向他要。”

    李麦说:“恐怕他未必有这份善心。他要是心里有咱老百姓,也不会扒开黄河了。”

    徐秋斋说:“咱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不是为了抗战,他要是再不管咱们,那可就太违悖天理了。”接着他又叹着气说:“唉,人到这个时候,思家的心更切了。好在路能通了,赶快回老家吧,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心思干了。”

    三个人一直谈论到天亮。街上又响起了锣鼓声。徐秋斋无心睡觉,也不想去摆代书摊子,喝了一碗玉米糊糊后,拔起腿又到城里打听消息了。

    西安市东半个城住了黄泛区几万难民。这些天来,从难民中传来了各种消息。

    有人说:“政府马上要难民登记了,西安火车站准备每天发出两列火车,专门运送难民回乡。”

    还有人说:“政府要发难民免票证了。大人小孩每人发一张,有免票证,什么火车都可以坐。……”

    可是尽管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徐秋斋几乎是天天都到火车站打探询问。可是每天只看到一列列的火车里,塞满了国民党的军队,汽车、大炮、装甲车也都装在火车上向东开去。连普通的客车都让当兵的占用了,更不用说运送难民的列车了。

    人们的兴奋热烈情绪,渐渐地变得冰冷了。初开始,他们以为日本投降了,从此要天下太平了。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首先,胡宗南把他们第一战区的军队,连夜运到洛阳。紧接着,蒋介石又要运送八十万大军到东三省、华北和江南,准备打内战消灭共产党。难民们还乡的希望变得渺茫了。这时大批的机关和公务人员,也都蜂拥般搬迁东下,有些原来内迁的工厂和大商号,也纷纷迁移回上海、天津等地。西安的街上变得冷落了。只有黄泛区的难民,每天踯躅在街头,无家可归。

    当片片黄叶飘落在西安古城墙下时,徐秋斋变得沉默寡言了。他本来是个性格豁达的人,又是个“恕道”思想很浓的人。他笃信人应该有“仁爱之心”的主张。他觉得处世对人,应该“推已及人”,“人有不及,可以情恕”,对人的过错不必苛责,要有宽恕、原谅的胸怀。他常说:“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对人不必求全。”

    前一段,由于胜利后的欢欣喜悦心情的驱使,他对所有的人都采取一种宽恕心情。就连对蒋介石的国民党反动派,扒开黄河这样大的罪恶,他也采取了宽恕态度。他曾经劝李麦说:“当时日本鬼子刚打进中国,他们慌了手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以后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过上太平日子就行了。”可是通过胜利后这一年的忍耐、等待和观察,徐秋斋心里对蒋介石

    存在的一点幻想,彻底破灭了。他从报纸上看到,他们为了排除异己,不顾老百姓死活,又打了内战。当官的抢着“劫收”,贪赃枉法,敲诈勒索,包庇汉奸。听说像海骡子这样的汉奸,居然摇身一变,在开封又当上国民党的交通警察大队的团长。对于黄泛区的难民却弃置街头,不理不问。看到这些情况,徐秋斋心灰意冷了。他心里想着:“看起来老蒋的气数是该尽了,抗战八年他支撑过来了,一个‘劫收’却把人心‘劫’完了。”徐秋斋变得沉默了,有时甚至变得愤怒起来。他每天经过中正门时,总要对着城门上挂着的那幅蒋介石的大幅画像,鄙夷地骂一声:“民贼!”

    七月问,从家乡又传来了消息:黄河花园口的口子打住了,黄河水又向东顺着故道流向大海。黄泛区的十六个县全没有水了,八十里宽、一千多里长被淹没的土地,现在都可以开荒种庄稼了。紧接着又传来了激动人心的消息:在黄泛区的共产党分区政府出告示了:为了鼓励开荒,重建家园,黄泛区的荒地,谁开谁种,谁种谁收,三年以内不完粮纳税。……

    对于黄泛区逃荒在外的难民来说,这些消息比之抗日战争胜利,更加使他们激动和兴奋。西安市的东半个城住了几万难民,他们奔走相告着这个消息,变卖家具,收拾行李,都准备着东下还乡。

    就在这时候,陈柱子从咸阳来西安打听消息了。

    他来到徐秋斋的窝棚院子里,见到了徐秋斋、李麦和梁晴。大家多年不见,互相攀叙着,亲热了一番。徐秋斋问:

    “你们开的饭铺生意怎么样?”

    陈柱子说:“大叔,现在生意没法干了。物价天天飞涨,上午卖几个钱,下午就得赶快去买成粮食,要是当天买不到粮食,过一天,一百块钱就变成八十了。日本鬼子投降时,我那个小饭店

    还存了八石麦子的本钱,就这一年多,八石麦子全赔进去了。另外苛捐杂税也太厉害,一个月儿十种花样。”

    李麦又关心地问:“凤英如今怎么样?她还在咸阳吧?”

    陈柱子说:“还在咸阳。自从春义生气走后,她也病了一场,她也没心思开饭铺了,以后就把饭铺出脱给别人了。当时也卖了些钱。她又买了部机器学裁缝,在咸阳十字街东边赁了一间门面,开了个小成衣店。日子也能过得去。风英那人心里有主意。人家都说她手里存有金子。我也说不清。我来的时候,她还托我给春义带了两个金戒指,大约有半两重。据她说这是饭铺出脱时买的。饭铺有春义一份,这半两金子就算分给春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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