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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第1部分阅读
    自2006年《生死疲劳》出版后;作家莫言似乎进入了创作的冬眠期;一直鲜有新作问世。近日;沉寂了近四年的他终于推出了自己的第十一部长篇小说——《蛙》。这部小说被誉为是莫言“酝酿十余年、笔耕四载、三易其稿;潜心打造的一部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长篇力作”。作品以乡土中国六十年波澜起伏的生育史为背景;讲述了姑姑这个山东高密地区妇产科医生传奇而复杂的一生;揭示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尴尬与矛盾;闪烁着对生命强烈的人道关怀和敬意。莫言用文字为生命潜心搭建的神龛,他在神龛前自省、忏悔、祈祷。

    ——编者

    莫言年谱

    1955年2月 生于山东高密,童年时在家乡小学读书,后因文革辍学,在农村劳动多年。

    1976年 加入解放军,历任班长、保密员、图书管理员、教员、干事等职。

    1981年 开始创作生涯,发表了《枯河》、《秋水》、《民间音乐》等作品。

    1986年 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1991年 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创作研究生班并获文艺学硕士学位。

    1997年 以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夺得中国有史以来最高额的“大家文学奖”,获得高达十万元人民币的奖金。

    2000年 《红高粱家族》获亚洲周刊选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

    2001年 《檀香刑》获台湾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文学类最佳书奖。

    2005年 《四十一炮》获第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

    2006年 出版第一部章回小说《生死疲劳》。

    2009年12月,出版长篇小说《蛙》,创作手法别具一格。

    小说《蛙》简介

    小说写到了“代孕”,代孕女陈眉(姑姑)原是很漂亮的女人,因为火灾毁坏了姣好的面容,最终决定用代孕的方式去帮助家里、帮助父亲渡过生活难关。莫言说,“我是用看似非常轻松的笔调在写非常残酷的事实。这事实中包含着重大的人性问题。孩子生下来被抱走后,陈眉面临着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当她决定‘我不要钱了,我要给我的孩子喂奶’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莫言说,“作家还是要勇于写灵魂深处最痛的地方。”《蛙》中的蝌蚪,为了个人的前途,最终决定把自己的妻子和差不多足月就要降生的孩子推上手术台,最终导致两人的死亡。莫言的写作——尤其是长篇,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泥沙俱下的,看似无节制的语言狂欢背后,隐藏着机巧构思。然而,《蛙》的语言却平实简朴得叫人不敢相信。《蛙》的结构有别于他以往的任何一部小说,整部小说就是五封写给日本友人“杉谷义人”的信,而最后一部分竟是一部戏剧。对此,莫言表示,很多古老的小说都是用书信体来写的,这种写法甚至比第一人称叙述还自由。

    1

    对生命的膜拜而非文学的献媚

    《蛙》中姑姑的原型是莫言大爷爷的女儿;一名从医50多年的乡村女医生;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和悲剧色彩。在高密;不知道有多少个新生命经她之手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她被乡亲们视为“送子娘娘”;她是个隐去了年龄和辈分的圣母级人物。可后来;她又不得不在自己无奈的叹息声里中止一个个幼小生命的成长发育;被视为杀人的魔王。

    “姑姑的命运也带有悲剧性。她珍视、敬畏生命;对强制性人工流产的做法有意见却无能为力;内心遭受了痛苦的折磨和煎熬;而姑姑从本性上说是对生命充满了尊重和关爱。”莫言坦言作品中另一个重要的角色、剧作家蝌蚪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他其实是50年代中国男性以及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在自我剖析和反思中萌生了对生命的期待与虔敬。”

    小说刚刚推出即引起了众多争议。对此;有些人给予了崇敬的赞叹;有些人报以冷漠的旁观。另外;小说中融入了大量国际化的细节;比如蝌蚪信件的收信人是日本作家杉谷义人;写作剧本的参照对象是法国著名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小说中一个重要人物角色的一家人具有俄罗斯血统;作品的一个重要场景——堂吉诃德饭馆处处取材于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的名著《堂吉诃德》;等等。于是又有人据此尖锐地指出这是作家莫言向诺贝尔文学奖的一种“献媚”策略。

    莫言戏称自己被“妖魔化”了;“批评家在评论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时情可偏、理需正;我的写作始终是对中国读者的一种致敬。”在莫言看来;作家有权利也有责任书写个人、民族乃至社会的疼痛。”

    2

    对可耻的自我抄袭说“不”

    莫言是一位拒绝自我重复的作家;在上个月的一次讲座中他曾语出惊人:“作家抄袭自己比抄袭别人更可耻。”新作《蛙》正是他为实践“拒绝自我抄袭”承诺的艰辛努力。

    《蛙》全书共分五部分;分别以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友人杉谷义人的五封信为引线;引出的是蝌蚪对姑姑种种经历的回忆;这些内容看似为杉谷义人提供的平实素材;实际上已经构成了一部精彩的“原小说”。而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则跳出了蝌蚪的叙述;向人们呈现了一部九幕话剧;将作品推向巅峰之时爽利结尾;使人们久久停留在高峰的阅读体验中。信件、小说及戏剧融于一体;大大丰富了小说的表达空间。

    莫言说;《蛙》形式和内容的融合是渐进实现的。早在2002年的时候这部小说的初稿就写了15万字;初稿中;话剧不是一个独立的呈现;各个要素被打碎了揉进小说;通过坐在台下的剧作家蝌蚪观看话剧时激起的一段段回忆勾连起姑姑一生的记忆。“当时写得很辛苦;为了弄清晰思路我不得不用三种颜色的笔来加以区分;写作的艰难势必带来阅读的艰难;后来我便放弃了这种写法最终选择了现在的模式。我想应该尽量地使这部作品回到朴素的叙述。所以最终采用书信体的结构和话剧形式的结尾;话剧结尾给朴素的叙述插上两个翅膀。‘调整战术’之后写作进行得非常顺畅;写到后半部分甚至体会到一种高空中飞翔的感觉;酣畅淋漓。”

    除了结构上的创新;人们也可以在《蛙》中明显的感到莫言在语言方面的“脱胎换骨”;那种浸透着狂狷气息与不羁想象力的恣肆文字在新作里被默念了“紧箍咒”;“写作中;无论对情绪还是文字我都是比较节制的;尤其是前半部分可以说中规中矩;平实到了我所能平实的最高境界。”

    而《蛙》的最大创新则主要体现在姑姑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她使人们首次触摸了中国五六十年代乡村女妇产科医生的经历和灵魂;还引发了读者深深的共鸣;是一个成功的“不重复”。“故事是很容易重复和衰老的;与农民工、计划生育等这些时代语词相关联的故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色和陈旧甚至退出人们的记忆;但凝聚了普遍人性的典型人物形象是会永存的;比如阿q、孔乙己、包法利夫人等等。”

    3

    “杉谷义人”不是大江健三郎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与莫言有着深厚的友谊;他对莫言的才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曾多次表示;以莫言强劲的创作能力以及已经取得的文学成就;他将是中国诺贝尔文学奖最有实力的候选人。因此不少人在读到《蛙》中蝌蚪给日本先生的五封信时;惯性地推测信的接收者“杉谷义人”应是当代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

    2002年春节;大江健三郎曾到中国进行了一次私人性质访问;专门造访了莫言的老家高密。“大年初一那天;我陪同大江健三郎拜访过我的姑姑;姑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也曾告诉过他我要把姑姑写进小说的想法。至于蝌蚪写信给杉谷义人;这是为了增强小说的故事性;是小说结构的需要;是作家的小小‘阴谋’;并不意味着真实生活中的书信往来;而杉谷义人也绝非大江健三郎。”

    “我和大江健三郎都是从乡村里走出来的;我们在乡村与城市的关系、文学边缘化、作家为谁而写作等问题上都有着相同的观点。大江健三郎对生命的尊重和深沉的忧患意识折射出他博大的胸怀;让我非常敬佩。”莫言读过不少大江健三郎作品;“他后期的作品充满了思辨色彩;带有很强的政治气息;在审美倾向上不再像前期作品那样容易引起我的共鸣;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欣赏。或许我们在艺术风格上离得越远;两个人在思想和灵魂上会走得越近;有时候距离反会促进人们的交流与沟通。”莫言说;相对而言;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的写作风格倒是更贴近自己;容易引起自己的共鸣。

    4

    超越了地理范畴的“高密”

    高密是莫言自然生命的摇篮;也是他文学创作不竭的源泉和灵魂的栖息地;在莫言已出版的众多小说中除了《酒国》、《红树林》、《十三步》、《四十一炮》等为数不多的几部外;其他大多作品将溢满深情的文字植根于高密这片热土。在莫言笔下;“高密”这个地理名词已经演变为一个文学系列的标签;拓展为一个精神的家园。“对我而言;‘高密’早已超出了简单地理名称的意义;我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基于童年对乡土的记忆。我希望它能够成为人们进行自我认识和自我审视的一个具体可感的通道。”

    随着莫言在国际上知名度的日渐高升以及莫言敏感触角的向外延伸;“高密”吸引了越来越多外国人的目光;以色列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奥兹称自己通过莫言的文字看到了高密的炊烟、闻到了高密的味道。同时;越来越多的国际元素也渐渐注入了莫言笔下的“高密”。在《蛙》勾勒出的高密;人们置身堂吉诃德餐厅里静坐旁观;可以感受到很多来自欧洲的生活细节;比如向人索烟的烟民、携犬的街头乞丐、酒馆每晚提供的当日免费面包;以及充满复古意味的陈设和以人名命名的菜单等等。作品中;远在国外的女儿对蝌蚪说:地球太小了;而蝌蚪对远在日本的先生说:文化太大了。这“小”与“大”都凝结在了高密这个莫言精心营造的文学国度里;超越了自然的国界。

    蛙——莫言著

    尊敬的杉谷义人先生:

    分别近月,但与您在我的故乡朝夕相处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您不顾年迈体弱,跨海越国,到这落后、偏远的地方来与我和我故乡的文学爱好者畅谈文学,让我们深受感动。大年初二上午,在县招待所礼堂,您为我们做的题为《文学与生命》的长篇报告,已经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们想在县文联的内部刊物《蛙鸣》上发表,使那天未能听您演讲的人们,也能领略您的语言风采并从中受到教益。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访了我的当了五十多年妇科医生的姑姑。虽然因为她的语速太快和乡音浓重,使您没有完全听明白她说的话,但相信她一定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上午的演讲中多次以我姑姑为例,来阐发您的文学观念。您说您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骑着自行车在结了冰的大河上疾驰的女医生形象,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搏斗着前进的女医生的形象,一个手托婴儿、满袖血污、朗声大笑的女医生形象,一个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女医生形象……您说这些形象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是一个人的一组雕像。您鼓励我们县的文学爱好者们能以我姑姑为素材写出感人的作品:小说、诗歌、戏剧。先生,创作的热情被您鼓动起来了,很多人跃跃欲试。县文化馆一位文友,已经动笔写作一部乡村妇科医生题材的小说。我不愿与他撞车,尽管我对姑姑的事迹了解得远比他多,但我还是把小说让给他写。先生,我想写一部以姑姑的一生为素材的话剧。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头上促膝倾谈时,您对法国作家萨特的话剧的高度评价和细致入微、眼光独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要写,写出像《苍蝇》、《脏手》那样的优秀剧本,向伟大剧作家的目标勇猛奋进。我遵循着您的教导:不着急,慢慢来,像青蛙稳坐莲叶等待昆虫那样耐心;想好了下笔,像青蛙跃起捕虫那样迅疾。

    在青岛机场,送您上飞机之前,您对我说,希望我用写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诉您。姑姑的一生,虽然还没结束,但已经可以用“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等大词儿来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这封信要写多长,那就请您原谅,请您允许,我信笔涂鸦,写到哪里算哪里,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吧。在电脑时代,用纸、笔写信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当然也是乐趣,但愿您读我的信时,也能感受到一种古旧的乐趣。

    顺便告诉您,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正月二十五日那天,我家院子里那株因树形奇特而被您喻为“才华横溢”的老梅,绽放了红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去赏梅,我姑姑也去了。我父亲说那天下着毛茸茸的大雪,梅花的香气弥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头脑清醒。

    您的学生:蝌蚪

    二oo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京

    第一章1

    一

    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个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大约是那种以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亦或是母亲认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以那样古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中人物一样优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当然也有没改的,譬如陈耳,譬如陈眉。

    陈耳和陈眉之父陈鼻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1960年秋季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与吃有关。譬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那是一吨龙口煤矿生产的优质煤块,亮晶晶的,断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亮的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赶着马车,把煤从县城运回。王脚方头、粗颈、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得通红。他儿子王肝,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肝与王胆是一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说得难听点吧,是个侏儒。大家都说,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了,所以王胆长得小。卸煤时正逢下午放学,大家都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用一柄大铁锹,从车上往下铲煤。煤块落在煤块上,哗哗响。王脚脖子上有汗,解下腰间那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王肝和女儿王胆,便大声喝斥:回家割草去!王胆转头就跑——她跑起来身体摇摇摆摆,重心不稳,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孩,很是可爱——王肝往后缩缩,但不走。王肝为父亲的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父亲是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大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啊。驾辕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里驮过炮弹,据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暴躁的公骡,能飞蹄伤人,好张嘴咬人。这骡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速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骡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但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个儿童:第一个是袁脸的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她到骡前去玩,被骡子咬着脑袋叼起来。我们都很敬畏王脚。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阔,力大如牛,二百斤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过头到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首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他拣起一小块,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大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讶地看到他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喊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拣起一块大煤,递给王肝。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碎,捡起来,用门牙先啃下一点,品尝滋味,虽有些牙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大公无私,举起一块煤告诉我们:伙计们,吃这样的,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带松香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知道煤是许多世纪前,埋在地壳中的森林变成的。给我们上自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话,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森林是绿色的,怎么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校长和课本都是在胡说八道。发现了煤块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除了几个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们仿佛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下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了。他手上沾着面粉跑出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个在乡下驻点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孩子们,你们干什么?你们……吃煤?煤也能吃?王胆用小小的手举着一块大煤,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吃了,给你一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王胆,你这小女孩,也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吃嘢,大叔。这时已是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里搭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那个姓严的公社干部——好像是个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不但男生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的女儿——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为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便回头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王胆在前排座位上举煤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猫叫唤——于老师走下讲台,从王胆的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发,将煤还给王胆。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鸦和狐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狸在树下,对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妙了,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狐狸的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乡随俗地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手。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科大夫。陈鼻铡草时铡断了四根手指,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第一章2

    二

    陈鼻为什么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大鼻子呢?这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陈鼻的父亲陈额,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两个老婆的人。陈额识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本村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解放后,大概是1951年,袁脸带着两个民兵,去东北把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儿们撇在家里,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黄头发兰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满斑点的狗。因为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拥有了两个老婆。村里有几个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一个老婆给他们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一个院里,后来因为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将小婆安置在学校旁边的两间厢房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烧酒作坊,那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个女人达成了协议,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尔滨抱回来那条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莲挺着大肚子葬狗不久后,生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鼻是那条斑点狗投胎转世。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有关吧。那时候我姑姑已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生,成为乡里的专职接生员。那是1953年。

    1953年,村民们对新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法接生出来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造谣?因为一旦新法接生推广开,就断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得到两条毛巾、十个鸡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妇死在这些老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描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着长长的指甲,眼睛里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嘴巴,仿佛孩子会从嘴巴里钻出来一样。姑姑说她们一点解剖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会把手伸进产道死拉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枪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老娘婆”。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种野蛮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经验的、靠自身经验体悟到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实我奶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敷上生石灰,包扎起来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都说她懒。人们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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