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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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阅读
    田野渴望已久的雨开始降落,雨点大而稀,在棚房那边顽童们头顶着口袋向四处逃散,他们唱道:“跑呀,跑呀,大家回家!”,柯希莫躲进树叶丛里,树叶已经沾了雨水了,他一碰就往头上滴水珠。

    我呢,刚知道下雨了就替他担忧起来。我想象他被浇成了落汤鸡,虽然紧贴着树干,也躲不开可恶的暴雨。我知道一场暴风雨不足以使他重返地面。我跑去找我们的母亲:“下雨了,柯希莫怎么办哪,母亲大人?”

    女将军撩开窗帘,观看下雨,她很镇静:“下雨的最大坏处是使地面满是泥泞,呆在那上面倒是无妨。”

    “可是树木能替他遮住雨吗?”

    “他将撤进他的营地里。”

    “在哪儿母亲大人?”

    “他定会想到并及时预备好。”

    “您不认为我出去找他给他送一把伞更好吗?”

    仿佛是“伞”这个字突然把她从战场的瞭望所里拉了出来,推入了母亲的忧思之中,女将军开始说道:“对,完全正确。一瓶苹果汁,热乎乎的,塞进一只羊毛袜子包好!一块油布,可以铺在木头上,不返潮……可是他在哪儿?这个时候,可怜的孩子……但愿你能找到他……”

    我拿着包裹冒雨出门,撑着一把巨大的绿色的雨伞,要给柯希莫的另一把挟在腋下。

    我吹响我们的口哨,可是回答我的只有大雨不停地落在树木上的哗哗声。四周一片漆黑,出了花园我不知道往哪儿走,我挪动着脚步,时而踩着滑溜的石头,时而踏着柔软的草地,时而踩入水坑。我吹口哨,为了让口哨向上传送,我把伞向后倾,雨水抽打着我的脸,从嘴上冲走了口哨声。我想走到长满大树的公产地上去,我想大概会在那里建造他的藏身之所,但是在黑暗中我迷了路,我站在那里用双臂紧紧抱着伞和包袱,只有裹在羊毛袜套里的果汁瓶给我少许温暖。

    终于找到了,当时我在树木之中看见一团亮光,既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我好像听见他回答我的口哨声。

    “柯希莫!”

    “彼亚哥!”雨中传来一声呼唤,来自树顶上。

    “你在哪儿?”

    “这儿哩……!我朝你走来了。可你走快点,我挨着雨淋!”

    我们相遇了。他,裹着一床被子,下到一棵柳树的矮杈上。教我如何往上爬,穿过复杂的交错纠结的枝丫,最后到达一棵主干很高的山毛榉前,亮光就是从那上面发出的。我立刻递给他伞和一小部分包袱,我们试图撑开伞在上爬,但是做不到。我们还是淋湿了。我们终于到了他引导我来的地方,除了像是从窗帘缝里漏出的一线亮光之外,我什么也没看到。

    柯希莫掀开一条缝,让我走进去,在一盏灯笼的光照下,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小房子里,上下左右都用布帘和毯子铺围得严严的,山毛榉的主干从中穿过,用一层木板把整个小房架在粗大的树枝上。一时我觉得这是一座宫殿,但是马上就感觉到它很不牢固,因为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平衡就出现问题,柯希莫不得不立即修补漏洞和塌陷。他把我带来的两把伞也放到外面,打开来盖住棚顶的两个窟窿,可是雨水从其它许多地方滴落下来,我们两个的衣服都湿透了,感到就像在房外一样冰凉,不过堆放着那么多的被子,足以把我们埋起来,只让头露在外面。灯笼闪烁出跳动的模糊的光,树枝和树叶在这个奇特的建筑的顶上和四壁印出错综繁复的影子,。柯希莫大口大口地喝着苹果汁发出响声来:“噗哈,噗哈。”

    “是座漂亮的房子。”我说到。

    “噢,还是临时性的,”柯希莫急忙回答,“我应当把它设计得更好一些。”

    “一切都只靠你自己干成的吗?”

    “那么你说,同谁来干吗?这里不能让人知道。”

    “我以后可以来这里吗?”

    “不行,你会把来路暴露给别人。”

    “爸爸说过他不再派人找你了。”

    “这里仍然应当是秘密的。”

    “因为那些孩子偷东西吗?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因为我不愿意或者她不愿意。

    “这上面,你让她到这上面来吗?”

    柯希莫脸色忧郁,使劲地扯平铺在一条树干上的席子“……如果她来了,我就让她上来。”他神情庄重地说道。

    “她不愿意吗?”。

    柯希莫躺倒下来:“她走了。”

    “告诉我,”我悄声说道:“你们订婚了吗?”

    “没有,”我哥哥回答,然后长久地缄默不言。

    第二天天气晴朗,决定让柯希莫重新开始跟福施拉弗勒尔神父上课。没有说怎么上法。简单而又略嫌生硬,男爵请神父去找我哥哥所在的地方,让他翻译一小段维克尔的诗,后来他担心太让神父为难了,就尽量地减轻他的任务,他对我说:“去告诉你哥哥,半小时之后到花园里来上拉丁文课。”他说这些话时尽量使语气显得自然些,他从此之后要保持这个基调:对待在树上的柯希莫一切都应继续同以前一样。

    就这样上课了,我哥哥骑在榆树的一条枝上,晃荡着两条腿,而神父在树下的草地上,坐在小橙子上面,一起同声诵读六音步诗。我在近处玩耍。我走远了一点就看不见他们,当我回来时,神父也上树了,他使劲地让他穿着黑袜子的又长又细的腿登上一支树杈,柯希莫拉住他的一只胳臂肘帮着他往上爬。他为老头儿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他们一起吃力地读起一段艰深的文章,两人都趴到了书上。我哥哥好像开始表现出很用功的样子。

    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学生逃走了也许因为神父在树上也像往常一样心猿意马,朝天翻着两只眼,事实是只有穿黑衣的老神父一个人躲在树枝间,书搁在膝上,看一只白蝴蝶飞舞,他张着嘴跟踪蝴蝶。当蝴蝶飞走了,神父发现自己到了树顶上,他害怕了。他抱住树干,大声喊起来:“救命呀!救命呀!”不见有人搬梯子来,他便不叫喊了,逐渐地镇静下来,爬下了树。

    九

    总之,柯希莫以他那远近闻名的出走方式,生活在我们身边,几乎同以前一样。他是一个不回避人的孤独者。甚至可以说他心中只有众人。他到农民翻地、撒粪、割草的地方的高处去,有礼貌地从上面向他们致以问候。农民们吃惊地抬起头,他尽量让他们马上明白他在何处,因为过去我们一起上树时经常学杜鹃咕咕叫,并同从树下经过的人们开玩笑,他改掉了这个毛病。起初,农民看见他从树枝上走了那么远的全部路程,大惑不解,不知道应当像对老爷们那样向他脱帽致敬还是像对一个顽童那样大声呵斥。后来他们彼此熟悉起来,同他聊农事、天气,还对他在上面的游戏表示赞赏,认为这同他们看见的其他有钱人的许多娱乐相比既不好也不差。

    从树上,他可以半个小时不动地看他们干活,并询问肥料和种子的情况,这是他走在地面上时从来未做过的事情,因为那时他从不与村民和仆人说话,很不好意思开口。有时,他指出他们高粱地锄直了还是弯了,或者告诉他们邻居地里的西红柿已经成熟了,有时还自愿替他们办点小差使,比如去告诉一个割草人的妻子送块磨刀石来,或者通知人们给菜园浇水。当他为替农民完成这样一些责任重大的使命而奔走时,如果遇见麻雀停在一块麦田里,他就挥动着帽子大声叫嚷,把它们哄走。

    当他独自在森林里转悠时,与人相遇的机会虽然稀少,却能结识一些我们碰不上的人们,那些交往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在那些年月里,四处流浪的穷人们都到森林里安身,烧炭工、锅匠、玻璃工,还有因饥荒而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人,他们无谋生的固定职业,他们在露天里设立作坊,用铁皮盖简陋的房子睡觉,最初,这个身穿毛皮从树上穿过的少年人令他们恐惧,特别是女人们,她们把他当作精灵鬼,但到后来他同他们结下了友谊。他长时间地观看他们干活,当他们晚上坐在篝火边时,他就坐在离他们很近的枝头上,听他们讲故事。

    烧炭工们住在用灰土夯实的场地上,他们人数最多。他们“呼啦,嗬啦”地大声叫喊,因为他们是贝尔加摩地方的人,别人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是最强大和最抱团的一群人调,自成一体:一个遍布各地森林的由血缘关系、亲戚关系组成的争吵不休的行会。柯希莫有时充当这一伙与那一伙之间的中间人,传递消息,被吩咐办些事情。

    “住在红栎树那边的人让我告诉你们:罕法拉哈巴,嗬达洛克……”

    “请你回答他们:赫涅嗬贝特,嗬德嗬特!”

    他记下那些发送气音的奥妙的语言,使劲地反复念叨,就像他努力模仿每天早上吵醒他的那些鸟儿的鸣叫声一样。

    尽管迪·隆多男爵的一个儿子数月不下树的消息早已四处流传,我们的父亲还要竭力对从外面来的人保密。德斯托马克伯爵家来拜访我们,他们要去法国,在法国的土伦海湾有些领地,中途在我们这里歇息。我不知道他们暗中搞些什么秘密交易,为了追回一些财产,或许是为了给一个当主教的儿子保留一块管辖的教区,他们需要迪·隆多男爵的赞同。而我们的父亲,打算将实现他统治翁布罗萨的妄想的空中楼阁建筑在这种联盟的基础之上。

    大摆筵席,过分讲究的礼节多得烦死人,客人们带来一个花花公子型的儿子,趾高气扬的一个戴假发的青年。男爵把儿子引见给客人,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然后说:“那可怜的孩子,”他说,“我的女儿巴蒂斯塔一直深居简出,是个虔诚的姑娘,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见到她。”就在这时那个蠢货出来了,修女式的头型,不过用缎带和花结子束在头顶上,脸上扑了粉,戴着半长的手套。可以理解她,自从同德拉·梅拉家的侯爵少爷的那桩事情发生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一个小伙子,如果不算那个杂役和乡民的话。德斯托马克伯爵少爷鞠躬行礼,而她呢,神经质地格格直笑。女儿的表现使男爵很失望,他在脑子里苦苦琢磨新节目。

    伯爵却显出并不在意的样子。他问道:“阿米尼奥阁下,您不是还有一个男孩子吗?”

    “是,大人。”我们的父亲说,“可是,很不巧,他打猎去了。”

    他没有说谎,因为柯希莫那些天总是携带着枪呆在森林里,潜伏起来守候野兔和鸫。枪是我找来给他的,很轻便,就是巴蒂斯塔用来灭老鼠的那支,她忘记了灭老鼠的事,把枪挂在一只钉子上不要了。

    伯爵开始打听附近的野物。男爵回答得很空泛,因为像他那样一个不关心周围世界并且缺乏细心的人,是不会打猎的。我插话了,虽然我是被禁止在大人的交谈中插嘴的。

    “你年纪这么小,知道这些事情吗?”伯爵说道。

    “我去捡我哥哥击中的野兽,我替他把猎物送上……”我正说着,我们的父亲打断了我的话。

    “谁请你来多嘴啦?出去玩!”

    我们在花园里,已是傍晚时分,因为是夏季,天还亮着。这时柯希莫沿着法国梧桐和英国榆树悠然而来。他头上戴着那顶猫皮帽,枪挎在肩上,矛挂在另一边肩上,腿裹在护套里。

    “哎,哎!”伯爵站起来,转动脑袋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很开心,“谁在那里?在树上的是什么人?”

    “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您认为那是……”我们的父亲说着,不朝伯爵所指的方向望,而是看着伯爵的眼睛,仿佛为了证实他是否看清楚了。

    柯希莫这时正好来到他们的头顶上,张开两条腿站在一个树杈上。

    “唉,是我儿子,是的,是柯希莫,这帮孩子,为了吓唬我们一下,您看,他爬到树顶上去了……”

    “他是长子吗?”

    “是的,是的,他是两个男孩中大的那一个,但大得不多,您看,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闹着玩哩……”

    “不过他能在树上如此行走是很有本事的。身上背着那些工具……”

    “嘿,闹着玩……”他使劲地恶声恶气地喊起来,脸都涨红了,“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喂,你下来吧!来给伯爵先生敬礼!”

    柯希莫脱下猫皮帽,鞠一躬:“向您致敬,伯爵先生。”

    “哈,哈,哈。”伯爵笑起来,“真有本事,真有本事!您让他在那上面吧,让他就在那上面吧,阿米尼奥阁下!在树上行走的勇敢青年!”他笑道。

    而伯爵少爷那傻瓜说:“这真奇怪!太奇怪了!”他一个劲儿地反复嚷嚷。

    柯希莫坐在那树杈上。我们的父亲换了话题,他说呀说,竭力分散伯爵的注意力。可是伯爵不时地向上瞧瞧,我的哥哥一直坐在上面,在这棵树或那棵树上,他擦试猎枪,或者给护腿套上油,或者穿上厚绒衣,因为夜晚来临。

    “哈,快看!他什么都会干,在那上面,这个小伙子!哈,我多么喜欢他!哈,我要在朝廷上讲这件事情,头一次见识!我要告诉我那当主教的儿子!我要讲给我的姑妈公主听!”

    我父亲着急起来。此外,他还有另一件担心的事情:他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而且伯爵少爷也不见了。

    柯希莫离开,侦察一圈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把他弄哭了!她把他弄哭了!”

    伯爵不安起来,“哦,真遗憾。我儿子哭起来很难受。去吧,勇敢的年轻人,去看看他是否不哭了。请你叫他们回来。”

    柯希莫蹦跳着走了,然后又回来,比上次气喘得更厉害:“他们在互相追赶、她要把一只活蜥蜴塞进他的衬衣里,好让他不再哭了!他不愿意!”他赶紧再跑去观看。

    我们就这样在别墅里度过了那个夜晚,其实同别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柯希莫在树上悄悄地参加我们的生活。但是这一次有客人在,我哥哥行为古怪的名声传遍了欧洲各国朝廷。我们的父亲为此羞愧不已,无缘无故的羞愧。伯爵真的对我们家有一个好印象,因此,我们的姐姐同伯爵少爷订了婚。

    十

    橄榄树,由于长得弯弯曲曲的,对于柯希莫来说是平坦而舒适的大道,是坚韧而友好的树,虽然这种树的枝干长不粗大,踩在那粗糙的树皮上,无论是走过还是停留,都不会有大的颤动。在一棵无花果树上的情形就不同了。他得留神是否承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不停地走动。柯希莫站在用树叶搭成的凉棚之下,看见阳光透过叶片,把叶脉照得十分清晰,青色的果子渐渐胀大,花蕊上渗出的乳液散发出香气,无花果树要把你变成它的,用它的树胶液汁浸透你,用大胡蜂的嗡嗡叫声包围你,柯希莫很快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无花果树,他感到很不舒服,便离开了那里。在坚硬的花楸果树上,或在结桑葚的桑树上,都是挺安逸的,可惜它们很罕见。核桃树也一样,我也觉得它好得没的说了。有时我看见哥哥钻进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核桃树中,就像走进一座有许多层楼和无数房间的宫殿,我就很想象他那样爬到那上面去。核桃树作为一种树显示出了何等的力量和自信,又是何等的顽强,连它的叶子也是又厚又硬。

    柯希莫很喜欢呆在圣栎树波状的叶子丛中,他喜欢它那干裂的树皮,每当他出神想事时,就用手指头从那上面抠下一些碎片,不是有心毁坏它,而是特意在它漫长艰辛的再生过程中助一臂之力。有时也剥开法国梧桐的白皮,让一层层长黄霉的朽木露出来。他还喜欢榆树的有突瘤的树干,他从树瘤里剜出嫩芽,一簇簇锯齿形的叶子和纸片状的翅果,但是很难爬上去,因为树枝生得很高,又细又密,可供通过的空隙很少。在森林里的各种树木中,他偏爱山毛榉和橡树,因为松树分杈极密,枝杈不结实,还遍布松针,既没有空隙又没有手脚可攀登的地方,而栗树呢,有带刺的叶子,硬壳的果,生得高高的枝条,仿佛有意长成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日子一长,柯希莫便逐渐体会出这些友情和敬重,而且经过了反复的体验,但是在最初的日子里这些情感就在他身上滋生了,伤佛是天生的本性。他的天地已经变了,这是一个由架在空中的细长而弯曲的桥,由粗糙树皮上的结节、瘤子和皱褶,由透过或疏或密的树叶挡起的帷幕而变幻着深浅的绿色阳光组成的世界,微风一吹,树叶的柄就抖动不已,而当树干摇摆时整棵树的叶子就像一方纱巾飘动起来。而我们的世界呢,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夜里他倾听着树木如何用它的细胞在树干里记下代表岁月的年轮,树霉如何在北风中扩大斑点,在窝里熟睡的小鸟瑟缩着将脑袋钻进最暖和的翅膀下的羽毛里,毛毛虫蠕动,伯劳鸟腹中的蛋孕育成功。有的时候,原野静悄悄,耳膛内只有细微的响动,一声粗号,一声尖叫,一阵野草迅疾瑟瑟声,一阵流水淙淙响,一阵踏在泥土和石子上的蹄声,而蝉鸣声高出一切之上。响声一个接一个消失,听觉不断辨别出新的声音,就像那拆着一团毛线的手指,感觉到每根毛线变得越来越细,细得几乎感触不到了。同时青蛙一直在鸣唱,作为一种背景并不影响其它声音的传播,如同太阳光不因星星的不断闪烁而起变化。相反,每当风吹起或吹过,每一种声音都会起变化并成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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